石虎:字思维——解读心灵的形式
www.guangwushan.net 时间:2013-05-31 来源:光雾山之窗
讯纳消息2013-05-30:云从龙:石先生,您好。众所周知,您一直关注汉字与汉文化的发展问题,早在上世纪末年,您就提出了“字思维”理论。我想问您的第一个问题是,对于“五四”时期提出的罗马拼音化问题,您怎么看?
石虎:历史有时候是把双刃剑。“五四”的成果两大之一,一个就是打倒“孔老二”,就是儒学问题,再一个就是罗马拼音化,即汉字问题。这两个问题到今天为止仍然是中国文心中最重要的两个问题,比如说罗马拼音化问题,大家现在都会写那个拼音字吧,我们原来学的那个拼音字不是这个,那个比较接近汉字。我们现在用的有时候和英文分不清楚,到底是拼音还是英文的,我搞不清楚。因为我原来会老的拼音。不要汉字是“五四”提出来,后来我们又搞简化方案,一套又一套,又加上了拼音字母。减来减去最后都减没了,减没了以后就用拼音字母了,减到第三次的时候老百姓就接受不了的。那么,到底要继续搞还是不搞呢,是到今天为止没有交代过。这其中,牵扯到很多重要的历史问题,不是我们书家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。
云从龙:那么,按照您的意思,“简体字”和“繁体字”算同一个问题吧?
石虎:简化问题涉及到对汉字的认识问题。比如说我们谈字象的时候。关于象的理论讲起来很复杂,在我看来,字象是汉字的一个灵魂。而简体字就是对字象的背叛。简体字就是把笔划多搞少了。那么,最后字的笔画都少了,那字象哪去了?你就看不出来,简化字从根本上就是否定象形的原理。中国字是象形字,从这里就看不出来了。有时候我们讲笑话——在南方有几个人聊起来说:“孔乙己有学问,那个茴香豆,那个‘茴’这个字有四种写法,”我说他讲的是中国的“象”的理论,中国的汉字是可以衍变的,它只要“象”不变,也许是这种写法,也许是那种写法,但是都是这个象形。你看这个“福”和“寿”,他们都有一百多种写法,老百姓都喜欢。
简化字最后都“简”的差不多没“象”了。这是一个问题,原因在于我们的前儒对汉字缺乏认识。老实说他们其实功底不错,但是受历史的局限性,使他们误认为汉字使国家落后。比如鲁迅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好,可是谈到汉字精神的时候,他说汉字应该灭亡,这是前儒文化的局限性。
云从龙:您认为作为一个有所成就的现代艺术家,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什么?
石虎:当代有成就的艺术家一定是贯通中西的。假如你对现代艺术不了解,比如说你染一个色,都不知道这个色是怎么配的,很多国画家都是这样的,因为他没有学过色彩学,对什么补色分析,什么冷暖都搞不懂,整个这一套色彩的知识都没有。色彩学属于西方的领域,他没学过,就不懂。而中国传统的色彩是从原始性移植过来的一种直接的染色方法,它也有一套经验,但是现代人也很难“三矾九染”。为什么?没学过,那套工艺早不会了,所以东方的染色知识也没有了。再比如说素描,好像很使人进步,可是你学通了它以后,就知道它不进步人。素描怎么可以进步人呢?一个形体你很快的知道它的线应该怎么走,对于把握形体的能力,是很有用的。但其他方面就不见得。
所以我主张贯通中西。我画了那么多重彩画,从来不写生,但凭什么那么自由?就是我对西方艺术比较了解。知道了西方的,就好像我们打仗一样,你得知道对方你才能知道自己。比如说现代主义的很多理论,分析性理论,拿回来以后结合老子所讲的:“无为天地之始有为万物之母”等等这一系列的理论,那分析起来,一延伸,就有很大的进步。它已经不是从空到无,从无到空那么简单了。你有个语言方式,就不是一点好处没有。我们不可以说老子讲的这个话以后传了几百年还是这句话,再传上千年还是这几句话,再传到未来还是这几句话,这不可以的,怎么样发展?我有时候经常喜欢读一读西方人的后现代语言。他们已经把思维通过精神学、神经病学、心理学延伸到各个细致的分析中去了。这些东西我们读了以后,结合到我们的绘画方式中,我们的中国笔墨,就很有用。比如说,我在画这个毛笔线的时候,突然间出来一个牙齿,突然间出来一个树叶,我就有了这份自由,它这个理论根据就是思维延宕,我可以由此延到彼,由彼延到此,我有权利这样做,因为有了理论根据,就是思维延宕,至少有这个词支持我,我可以大胆一点。如果你没有这些,那我们的思路只是在考古屋里来回旋转,最后我想来想去就好像坐禅,我悟了半天还是无。
云从龙:民间艺术很重要?这让我想起来有人过说,最好的艺术不在学院派那里,也不在著名艺术家笔下,而在民间,你是怎么认为的?
石虎:我想举一个例子,来说明这个问题。1960年,我所在的美术学校缺老师,就让我去浙江美术学院进修。有一次,四明山老区请我们去画一幅毛主席壁画,当时油画系的教授、雕塑系的教授、国画系的教授去了,我也去了,那幅壁画要画在墙上,那面墙很高很大,大到一个鼻子就有一个人那么高。这时候,油画系的教授借着梯子爬上去看了看,回来说画不了,因为太大了,看不到比例。雕塑系的教授上去也画不了。这时候,我的一个老师叫陈鹤亭,他以前是画庙的,就是民间匠人。只见他端着墨碗,拿着一个毛笔,其貌不扬,可上去之后很快就把鼻子勾出来了,完了以后把梯子挪一挪,一只眼睛又勾出来了,画的比例极为精确。这时候,下面的那些教授头皮开始发麻了。整个壁画完成以后,下面一片掌声,而那些教授们一言不发。
大家都很奇怪,那么大的壁画,他是怎么画出来的?后来有人问他,你这个比例是怎么掌握的?他说这很简单呐,墙上不是有砖吗?画了多少块砖,就是多少比例了。3和5你总知道比例对不对?10和2你总知道关系对不对?这时候,大家猜恍然大悟,原来这么简单啊。后来,雕塑系做雕塑,重心总解决不好,陈老师过去一看,念了一句口诀:“只要一脚踏正耳,任你开步打花拳”,念完就走了。大家一听,果然有道理。这位老师有句名言,他说,中国艺术的传统要从那些最下层的民间匠人去寻找。
我经常说,大善和大恶是在一起的,有时候,大俗和大美也是在一起的。
云从龙:大俗和大美。现在有很多人,想把艺术做的非常国际化,所谓的一种国际化的视觉,对此你怎么看?
石虎:其实国际化这个概念有点盲目,因为我们这个年纪也在外面闯荡过一下,我们的体会是,中国文化来对于外国人说是一个零。他们接触中国绘画是用他们西方人的观点来选择他们的爱好,这和中国本体艺术生命中自身发展的那种目标、志向、理想毫不相干,所以你的艺术想走向世界,我看走向中国就行了,不要走向世界。因为对我的艺术来讲,外国人是一个文盲,他们连汉字都不认识,你给他一张字,他会给你倒着挂。他会很顽固地认为倒着挂好看。
云从龙:它实际上是一种猎奇,因为西方人对我们不了解,会存在这种猎奇的心理。
石虎:对。但他也很真诚,他认为那几个字基本上就是构图,无关痛痒,他就得倒着挂,因为他根本不懂这个。我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。法国驻上海总领事曾经在1982年邀请我去法国,跟我谈过,我说十年以后再说吧。后来,在南京展览会上,又有两个人开着车过去跟我谈,我都没答应。我深深知道到了国外你就是一个少数民族,少数民族拿出少数民族的刺绣和绣花或者荷包什么的,拿给他们看,他们会猎奇,就是这么一种关系。你认为你那是艺术品,但他们不懂,不懂怎么会珍视。这样,你走向世界的意义在哪里?中国人应该沿着自己的道路建立自己的话语权,我很自信地认为这是世界最好的艺术。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自信、自强,需要的是自己把学问搞出来。所谓走向世界就是走向自己。
云从龙:再来谈一个“当代性”问题。在艺术范畴中,我们要有当代性的东西。但是,所谓的当代性,并不是我们现在特有的。每一个时代有会有当代性的问题,比如说清朝,在石涛那个年代,文人们也会探讨当代性问题,也许都会有“今不如古,古不如昔”的感慨,似乎每一个当代人都会迷失在当代的这种语境里面去。
石虎:有时候艺术是超越时代的。它有未来意义,这就是比较能够有艺术真谛的东西,至于说后来艺术史上的很多东西,比如说过去的古画,我们到现在看了以后还很感动,但如果说哪一副画仅仅属于某个朝代,也不是的。我们感动它,是因为它已经属于这个民族了,我们接受了它,它已经超越时代了。
问题就在于你的艺术是不是精湛,你的才华智慧,知性,智性以至于对于人类未来的这种奉献有没有价值。当你有价值的时候,未来会重新解读你。一定是这样的。当然,大部分都是过眼云烟,一个时代能留下一点东西已经不错了。一般留下来的东西都是对这个民族的转折、发展起作用的。比如说秦朝人铸一把剑,这把剑现在再也铸不出来,那种精美,那钟细腻,那种美学的高端,现在再也刻铸不出来。人们只是一种怀古而已,再不会有这种东西了,历史不会重复了。
再比如门墩上的狮子,现在发展的都是仿新体的狮子,远看是一个狮子,近处一看什么都不是,每根线条都很粗糙,这种狮子,它已经完全没有原来那个狮子所承载的那些东西。这是精神的贬值。商业社会只能使精神贬值,只能使精神堕落,不会使精神发展。
云从龙:另外一点,您认为天赋很重要吗?
石虎:我给你讲一个故事。我小的时候,曾经偷过游击队的一个手榴弹,然后我就把一群小孩召集过来,我说手榴弹里面有炸药,还有眼线儿,这个能不能爆炸呢?我给你们砸开看,我就用石头在那个大石板上砸,那些小孩子们都看热闹呢!后来把游击队吵醒了,人家就出来大吼了一声,赶紧捧着手榴弹,往报废的地道里一扔,一下子就炸了。后来,梁小斌搞诗会,他就总结说,我只像游击队学会了砸手榴弹,但没学会拉手榴弹的导火索,然后扔出去。他在讲我的什么呢,无知而胆大。
无知而胆大,这是我的秉性。我认为所有的艺术家都要无知而胆大。没有这一点你就不会吃螃蟹。如果第是一个吃螃蟹的人,他说螃蟹不能吃,那你就要吃蜘蛛。总而言之,一个有创造性的人,一个艺术家一定要无知而胆大,你老是在“知”上在做文章,永远没有原创性。老师教给你的你知了,你就按照那个做吧,你按照那个做就是不会有创新能力,老师没教你的东西,你像小孩一样,这个东西拨弄一下,那个东西拨弄一下,这就是好奇。无知而胆大,你就有发现,你就会有创造性。
云从龙:对于“后现代”这个提法,您怎么看?
石虎:我以为后现代在分门别类之下有很多研究,比如说心理学、精神学在这个方面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。在这之前,西方哲学更多的是关注语言,像海德格尔他们都在关注语言,他认为语言是思维的载体。后现代以来,他们的关注扩展到了很多方面,他们对于某些问题的解读好像很细,同时也很窄。有些东西我读了以后对我有一点帮助,至少我从里面知道了几个概念,对我很有帮助。比如说“思维的延宕”,就是说思维本身有一个心灵的性质,你要关注思维的时候,你要关注它的延宕问题;没有延宕,你的思维便是逻辑,而非道性。当我一笔下来的时候,石头上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叶子。我在我的很多画中会有这种行为。
后现代话语里面,涉及到生命和肌体本身对思维的一种作用,实际上就中国的“道”来说,可能更接近。比如说,中国从来没有一个“大脑”这个名词,而常常有“心性”这个名词,我们所谓的“心性”不是指心脏,而是将肌体、生命、精神都包含了进来。它是一个透彻的东西。西方只是在后现代,才把生命的概念提出来,这样又接近于我们古典,在强调这些东西。
云从龙:非常感谢您回答我的问题,令我受益匪浅。
石虎:也谢谢你,谢谢你们。